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

[Unlight]遺書(軍服組)


艾伯:

你沒有看到那場大火過後的世界,聽我說。


你常和王妃攜手散步的花園燒掉了一大半,她如果知道了一定會非常悲傷吧。雖然他們很快換上了新的花卉,但看起來就是和以往不同了,虛假的感覺揮之不去。尤其我這幾天老是想到佛雷斯特希爾的麥田,幾乎睜眼就能看見風吹過時帶起一片金黃的麥浪。在一切都結束之後,如果我還沒去見你,我大概會回那裡去吧(不要笑我天真,我知道那些景象早已不復存在,但無所謂的)。

這一兩年裡我有時候會想,如果我死了─為你死了─你會不會感到後悔和愧疚,艾伯?我想愧疚是有的,可是後悔就未必了,你始終相信著自己的路,即便滿是荊棘。人們都不知道你比我還頑固,如果我為你而死去,你想必會痛心疾首吧,就像如今的我。

但是你和我終究不同,你會繼續走,比以往我們並肩時懷抱更多覺悟。你一向不接受無謂的犧牲,每一次的失去都必須換得什麼,不然你承受不住,為此你甚至願意犧牲更多人。我的死只是在真正的意義上讓你沒有退路,但你其實用不到這個選項的──你一直堅信著自己能成功的,對嗎。

每每想到這裡,我就開始嘲笑起我自己。並不是因為了解到你終究不會為了我停下腳步,而是瞧不起自己的懦弱,寧願幻想那種報復式的死亡也不敢踏實地走在你身後。現在想想,我為什麼不敢?難道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?如今我左思右想,只能給自己一個答案:我並不是害怕獻出自己的生命,而是早已預見了你的死亡吧,艾伯。

當然這並沒有讓我更好過,我還沒有原諒自己,雖然你一定會說:夠了,艾依查庫,已經足夠了。

你死了以後我越發感覺到自己正「活著」,我意識到自己的呼吸和每一個觸碰,所有空間裡存在的物件都變得鮮明,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時間的流動,很緩慢,很沉。真驚訝我以往都沒注意到。與此同時,我卻常常忘記你不在了,這種遺忘我很難形容,單純一點來說──我變得很少想到你。就像把你的位置從所有平凡的事情裡挪到腦袋的後面,我讓自己經歷過一連串的日常,洗臉,吃飯,喝水,打掃,直到我無事可做,才會突然想起你。

起初我總是想到你死前的模樣,我那時注視著你的眼睛有多久?巨大的不甘燒灼著我,然後便一片混亂,我變得無法思考,只感到荒謬,好像得盡全力撐著自己才能不崩潰。後來我想到你,畫面漸漸變成我們吵架的時候,你憤怒而困惑的臉,有時甚至有點悲傷。你那時常對我說「為什麼」和「別這樣」,每一次每一次都讓我更火大,而如今我卻驚訝於你彼時的耐心,或許是因為我終於懂了你為何而困惑吧。

大概從上個禮拜開始,我想到你,都是少年的模樣了。我們那時好青澀啊。

對,是我們,不只你。那些畫面裡有我自己,我像個第三者,看著年少的我們,像看一齣很無聊的電影,卻看得不住發笑。我還記得每次弗雷特里西教官一本正經地說你「太笨了,艾伯李斯特,不能這麼死腦筋啊」的時候,你總是會因難堪而臉紅,誰曉得之後卻成了一個衣冠禽獸(別生氣喔,你自己也承認過的)。甚至連那偶爾出現的、魯莽衝動的蠢漢道恩贊多和他的跟屁蟲都變得可愛起來。

而這幾天,我不斷看到佛雷斯特希爾的麥田,金色的,陽光大片大片曬在上面,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,連吹過來的風都是溫熱的
,天空是水洗過的藍。我們沒有比麥子高多少,撥開它們前進的感覺像在游泳(雖然我是個旱鴨子,但游泳大概就是這種感覺?),我們像逃亡的小偷一樣穿過麥田,尋找麥子長得比較稀疏的地方,然後躺下來。我們肩靠著肩,因為肩膀太窄,可以好清楚地看進對方的眼睛裡。

就在剛剛,我想到我們曾有過的對話:

(艾依查庫,你的眼睛顏色好漂亮!淺藍色的,就像天空呢。)
(艾伯你金色的眼睛也很漂亮啊,就像這片麥田一樣!)


把這封信當成我的遺書吧。發現的人一定會覺得很荒唐,居然把遺書留給一個比自己更先離開的人。我前面提到如果事情結束後我還活著、要回到佛雷斯特希爾的事,是認真的喔。不管我會不會在明天之後就到你身邊,這封遺書都將成為一個既定的事實,即使在另一個極微小的可能性上,它所見證的死亡是好的。

如果我可以回到那個曾有著金黃麥田的地方,如果我可以回到我們的家,我將會拋棄過往,開始過新的生活。和你一起。





註:信件第一句話借自龍應台寫給許遠東夫婦的紀念文《即使知道明天世界毀滅》,當初一看到這句話,就覺得好適合拿來寫他倆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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